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兇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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兇悍

九重塔, 位於九州東南沿海錦寧港。塔高二十七丈,塔身由雷青石所築,雷擊而不損分毫, 晴日時陽光灑在塔上,通體瑩著一層迤邐而神秘的紫光。

而今日是個陰天, 厚厚的黑雲壓在塔尖, 再也沒了耀眼的紫光,通體呈出一股墨般的濃黑,莊嚴而危險。

“進塔了進塔了!白衣那位,是不是就是傳說中的束塵仙君!哎呀, 太遠了, 看不清長相!”

“這身段兒和氣度,真真是仙人之姿, 比萬花樓的頭牌還俊吶……”

“小爺兒最愛這一款的清冷美人兒,嘿嘿嘿, 管他男人女人, 若能將束塵仙君娶回家作妾室……”

江不宜匆匆趕來時,正聽到一肥頭大耳的男人說著這句,氣得他一巴掌甩上去,扇得人轉了一圈兒才倒在了地上。

男人正要罵,擡頭看到江不宜的臉,又變了神色:“喲, 這款潑辣的美人兒,小爺兒也喜歡……啊啊啊啊啊啊!!”

江不宜腳踩在他褲□□,邊碾邊問:“潑辣潑辣, 夠不夠潑辣!?”

直到男人疼昏過去,□□上浸出了血漬, 江不宜才收起腳,陰鷙的眼神環視周遭一圈:“還不快滾!再敢看不該看的一眼,全都同他一個下場!”

這下圍觀的人全都跑開,前面空出一條道路,讓他得以看到數丈之遠的九重塔入口。

常少祖月白身形被敞開的黑色石門遮掩去一角,他偏著頭,眼睫半垂,與一人正交談著什麽。

他神情始終清冷漠然,看不出分毫異樣,但江不宜卻發現,他臉色呈一種不正常的蒼白,額上分明浮著一層薄汗。

眼見他扭回頭,擡腳便要踏入石門之內,想到這門扉一關,便是無法打斷的生死之戰,江不宜感覺心臟像懸在了嗓子眼兒,他拔腿朝門口沖去。

可他距離那白色衣角只差五步之遙時,被負責驅散人群的弟子給攔了下來。

兩名弟子力大無比,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,將他往後拖去。

“滾開!!”

他額角青筋暴起,握緊的掌心靈力聚了又散,最終朝門口大喊道:“別進!常少祖你別進!!”

大門緩緩合上,江不宜再次握緊掌心,赤紅的靈力即將纏上指尖時,常少祖似乎聽到了他的聲音,回頭看了他一眼。

這一眼,讓他指尖赤紅如煙霧消散,讓江不宜不再掙紮,怔在了當場,任由弟子將他向後拖去。

江不宜被拖回人群中,圍觀人密密麻麻,他身周卻空出來一個圈。

“咚——”

石門徹底合上。

江不宜雙目失神望著石門的方向,盡管常少祖只看了他一眼,可他瞬間明白了那眼神的含義。

那不是生死別離的哀傷,更不是決一死戰的豪邁,他的眼神是刻薄的,冰冷的,厭煩的,是他曾在黑水溝看到過無數遍的,意思是——

多管閑事。

江不宜想不明白,他身體都虛弱成那副模樣了……他就不怕死嗎?

“砰——!!”

一聲震天巨響,伴著人群爆出的驚呼,江不宜猛擡起頭,只見整個高聳入雲的九重塔都好似震顫了一下。

“砰——!!!”

又是一聲巨響,響聲大過方才,江不宜感到腳下地面都在簌簌發抖。

緊接著,九重塔底層的外墻石縫之間,塵土及石屑不堪重負般,紛紛落下。

天色不知何時暗了下來,烏雲像和起來的水泥匯聚在塔尖,狂風卷著枯枝落葉拍打在墻上,石屑剮在人臉上泛起密密麻麻的疼,不少女人抱著孩子離開了圍觀場地。

江不宜一瞬不瞬盯著塔底層,心跳一聲大過一聲,臉上被石屑刮出傷口都未察覺。

“砰——!!!”

最後一聲巨響落下,整個九重塔肉眼可見地震動了一下。

伴著劈裏啪啦的細密碎響,堅不可摧的雷青石表面爆開道道裂痕,下一瞬,整片外墻迅速脫落,紫黑的石塊兒滾滾砸落塔底,揚起的塵土將方圓一裏的天空全然遮蔽。

整座九重塔搖搖欲墜。

身周全是大人小孩兒的尖叫聲,呼喊聲,江不宜卻好似全然聽不到,他的瞳孔透過重重塵霧,望向九重塔,不斷放大放大。

一道,兩道,三道……成百上千道瑩白的光芒從脫落的石縫中迸射而出,穿透厚重的塵霭,照進江不宜烏黑的瞳孔之中。

江不宜看到那抹白光騰空而起,從最底層,迅疾而上。

一層又一層,速度之快如驚鴻照影,一息之間,已躍至塔尖。

常少祖一襲白衣獵獵,手提長劍,劍光凜凜,殷紅的血珠兀自順著劍尖滴下。

他鳳眸始終冷淡地垂著,氣質出塵,清雅絕然。高聳的九重塔之上,積卷的烏雲之下,除這一襲照人白衣之外,再無其他。

綠色,藍色,紫色,三道光芒緊追而來。

常少祖神色未變,寬袖一拂,長劍揮灑。刺眼的劍芒直沖而起,仿佛要與天上劈落的閃電連為一體。

劍刃落下那刻,排山倒海的劍氣鋪面壓來,削得九重塔峰轟然炸開。碎石殘瓦滾滾而落,從他腳下一路裂至九重塔底,二十七丈的摩天高塔,霎時被劈成兩半,地面都隨之崩開一道深不見底的鴻溝。

九重塔轟然倒塌。

太兇悍了。

江不宜不記得自己多久沒看過師尊實力全開的模樣了,此刻他眼裏已裝不下任何,直楞楞望向那一襲白衣。

常少祖突然眼眸一斜,朝他看來。

那熟悉的冷冽,像一雙大手掐住了江不宜的咽喉,讓他雙膝一軟,撲通一聲跪在了地上。

緊接著,不僅是江不宜,原本一個個聲稱常少祖墮入魔道難堪大任,逼著他退位讓賢的仙君們,此刻也一個個俯首跪地,頭縮在脖子裏,鵪鶉一樣。

在常少祖足尖落地之時,聲聲高呼:“恭迎仙君——!”

魔尊大人左右看了看,正要隨著一起喊時,眼前出現一雙白色鞋尖,緊接著,他被揪住衣領拎了起來。

魔尊大人看向常少祖,一臉茫然。

常少祖收了斷水,一手背負,一手拎著他,緩緩開口:“如諸位所願,本尊不要這劍仙之位,只要留這孽徒一條狗命,諸位意下如何?”

魔尊大人瞳孔一震。

常少祖攻塔竟是為了……為了救他??

他心裏瞬間不是滋味兒起來,當場小聲反駁道:“你打都打了,幹嘛不要,誰要不同意,你就按著他腦袋往墻上磕三下,看他還敢不敢說一個不字……”

他話音落下,眾仙君驚詫的,質疑的,難以置信的視線紛紛投在了他身上。

常少祖臉色又沈了下來,表情像吃了屎,四周一時安靜極了。

魔尊大人絲毫不覺自己說錯了什麽,但在常少祖那可怕的視線的註視下,癟了癟嘴,不敢說下去了。

他聽到腦海中一道無語至極的聲音:[你不行,讓我來。]

魔尊大人那句“憑什麽”還未來得及說出口,便感到一震眩暈襲來,再回過神時,又成了能看能聽不能動的意識狀態了。

他看到江不宜低頭拱手:“晚輩方才鬼迷了心竅,大言不慚,晚輩知錯,望師尊、眾仙君莫要怪罪。”

常少祖臉色這才緩和了些。

一位仙君上前探查了江不宜身上靈力,確實並無魔道跡象。

常少祖又問了遍:“諸位意下如何?”

眾仙君一邊覺得世上哪有這種好事兒,一邊又無法拒絕他的要求,最終客套挽留了一番,也就都答應下來。

天邊烏雲散去,太陽不知何時已挪到了西邊,火紅的霞光映滿了天空。

常少祖領著江不宜走在回靈雲山的羊腸小路上,他肩膀像卸下了重擔,放松地垂下,聽著簌簌風聲,慢悠悠地踩著落葉往前。

走著走著,身後人腳步忽然停了,他聽到了一絲壓抑的啜泣。

常少祖回過頭,看到江不宜手捂著臉,耷拉著腦袋。

常少祖輕笑一聲:“怎麽了你?”

江不宜哽咽道:“他說,師尊先前非常重視那個位置,為那位置付出了許多心血……如今說不要就不要,這交換根本不值……”

“你也這麽覺得?”

江不宜用力點頭,聽著師尊輕松的語氣,哭得愈發厲害。

常少祖走過去,掰起他的臉,指腹拂去眼尾的淚珠:“哭什麽,不是所有事都能用值不值來衡量的。”

他嗓音像一捧帶有涼意卻不凍人的雪,緩緩道:“你可能覺得,每天種花逗鳥聽戲,或者像現在一樣踩著落葉慢慢走路,是件很無聊的事,甚至看上去有點孤單,有點可憐,但其實,我為了等這一天,已經等了很久了。”

三百世前,他確實為了權力擠破腦袋,也拼盡了全力,但當他真正坐在那個位子上時,才發現一切都不是他想象的那樣。

動亂突然爆發時,他走下樓看到客堂站滿了人,他們向他行禮,齊刷刷看著他,但沒有人說話。他們在期許他,像過去的玄冥仙君一樣。

但他其實並不擅長領導。

他只能藏起所有情緒,戴上冷酷的面具。每次平亂都成敗未知,可他不能露出絲毫膽怯,他必須成為所有人前進的火把。

所有人把他高高架起,在那樣的亂世,他甚至無法把重擔交托給任何人。那刻,他忽然就理解了師尊同他說的話“你可要想好了,一旦背負起這個責任,就走不了了。”

想起往事,常少祖釋然一笑,夕陽打在他的側臉,讓他笑容像烤化了的雲朵般溫柔。

江不宜楞住了,魔尊大人也楞住了。

常少祖揉了揉他的腦袋:“前些日子,你說我不在乎你,就像不在乎樹上葉子到底落了幾片一樣。”

“其實,我每天看著落葉,也在好奇樹上到底有幾片葉子,但現在,我終於有時間好好數一數了。”

“我覺得值。”

江不宜一撅嘴巴,眼淚又要溢出眼眶時,他向前一步撲進了他懷裏,哽咽著喊道:“師尊,您是我見過最溫柔的人!”

“你又胡說什麽?”

常少祖眉尖蹙起,臉上浮現嫌棄的神色,剛把他推開,就又粘了上來。

夕陽餘暉打在兩人相對而錯開的肩上,涼風徐徐吹來,絲縷發絲糾糾纏纏終匯於一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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